2024-8-11 15: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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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时,一个难得空闲的夜晚,我点开了一部偶然听说画面演出很优秀的动画,没有多高的预期,也不记得当时有怎样的心事。我打算看第一集,看完了就上床睡觉,准备第二天的忙碌。那一天晚上有干了什么其他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回想那一夜,或许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

1986年(昭和61年),日本正处在所谓“泡沫经济”的时期。那是个纸醉金迷的时代,股市牛气冲天,消费主义盛行,日本人有了二战战败以来未曾有过的傲气,所坐拥的财富在他们看来似乎能够买下全世界。而在遍地歌舞升平之下,难以掩盖的是实体经济即将崩溃的事实,是人们狂欢作兴之后无力拂去的空虚不安。
“突然来临的狂乱(经济上的好景气)和之后会来临的崩坏,现在街道上的人都还不知晓……在电车内只有大叔们带着耳机,听着赛马或棒球还是英文会话的时代。在沥青马路上,满地都是旧式罐子开口的时代……不必说手提电话了,就连车内电话都很稀有。就连留言电话都需要和电话分开购买,火车站前面的电话亭,都会排着手上拿着电话卡的受薪人士……就在那个时代,年轻的恋人,谁都会不断注视着手表的时间,从握紧的电话听筒可以听到对方呼唤的声音,会让胸口变得期待不已的激动起来,烦恼、哭泣、误解、擦肩而过……在冬天的天空下,和女朋友的关系渐渐动摇……虽然悲伤,也是非常温柔的故事……我们的想法是什么。我们的思念是什么。我们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全部。那就是,一本没有任何形式存在的相簿。”
这就是这部动画《白色相簿》给我打开的世界。一片纯白的粉雪覆盖的大地,充满了无目的的奔忙和怀中渐渐丧失确信的猜想,建筑着金钱和谎言的高楼大厦,又编织着温馨和幻灭并具的故事……这些都深深打动了我,让我得以在两年后再一次地回想这部作品,并写下这些文字。

一、“没错,那时就已经打开了开关吧”——在作品诞生的背后
1998年,当时的美少女游戏大厂Leaf(Aquaplus),以《雫》《痕》《To Heart》(Leaf Visual Novel Series三部曲)在业界大放光彩之后,又紧接着推出了《White Album》(《白色相簿》)。游戏设计师为高桥龙也,剧本担当则为原宇田陀儿,这两位在前面的《To Heart》中搭档,交出了一份高分答卷,而原画师则是新加入的河田优,音乐由Leaf社长下川直哉领衔的三人组负责。比起《雫》《痕》的“电波”,比起《To Heart》的青春,《白色相簿》显得格外有现实主义韵味,这也就是当年的Leaf交出的锐意之作,尽管评价或许没有前三作那么狂热,却依旧算得上大受欢迎。据统计,在发售当年,《白色相簿》于电脑平台上共卖出六万五千多份,这是相当骄人的成绩。
然而好景不长,Leaf的盛景在2001年的“552文书”事件中被戏剧般地打破了,而传奇人物高桥龙也在此前便因社内风波草草退社,转战动画脚本界,原宇田陀儿则在业界留下寥寥几笔后就再也没有踪影,直到一年后的《传颂之物》大卖后,Leaf才续写了新的传奇。但两位人物的出走已成了不争的事实,如若他们还在,此后的Leaf会不会多些震撼业界的大作,又是一桩谈及多有遗憾之事了。
在《白色相簿》原版游戏问世将近十年后,可能是在《雫》《痕》的重制上尝到了甜头,《白色相簿》的重制也被提上了日程,同时还有改编动画,以及丸户史明酝酿多年的精神续作《White Album 2》(《白色相簿二》)的IC篇。
谁能料想,让这个系列企划焕发第二春的,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的“白二”,论玩家群体中的人气,甚至还是后者压倒性地胜过了前者,让大多数人一提起“白色相簿”,只能想起春希、雪菜和冬马的爱恨纠葛?而谈起《白色相簿》,又只能想起那句戏言“动漫四大渣男”便有当中的藤原冬弥。令人唏嘘不已。
动画版《白色相簿》是备受大众冷遇的作品,但又是呕心沥血之作,气质之独特放到日本动画界也是独一档。最为奇崛的一点,便是把游戏故事发生的舞台,向前推了十年之久,把主人公们置入了——泡沫经济时期——一个动荡而又迷茫的时代,赋予了原本的感伤基调以更丰富的写实笔触。
脚本佐藤博晖曾执导“三大黑暗向OVA”之一的《非常偶像Key》,还是堪称日本动画里程碑的动画电影《阿基拉》的副导演,上半的监督吉村明则很有可能是他的马甲,这又给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人设则由吉成钢担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担任动画人物设计,除此以外在正片中也有不少他的发挥,完美地把作品中细微而又强烈的情感以精湛的人物演技作画呈现。吉成钢一直和美少女游戏业界交往密切,在《Muv-luv Alternative》(âge,2006)的OP动画中就画了很有存在感的几卡,他制作的《秋色恋华》OP动画也是十分惊艳(Purple software,2005),可以说白一动画也是他得以倾注自己感情的作品。
配乐是二次元界声名远扬的音乐厂牌Elements Garden,而担当的主要人员是藤间仁、藤田淳平、上松范康,水树奈奈和平野绫除了分别为剧中的绪方理奈、森川由绮配音外,还演唱了片中的人声歌曲,动画最后更是以她们合唱的《Powder Snow》收尾,感人至深。上半的OP是由水树奈奈演唱的《深爱》,也是风靡一时的名曲,水树奈奈甚至携着这首金曲登上了红白歌会,其经典程度可见一斑。

二、“独角戏之所以空虚,并非因为只有一个演员,而是观众的目光,刺得好痛”——人物塑造中真实的矛盾性
《白色相簿》动画之所以会被大多数人不喜的原因,便是人物塑造不讨喜。这种不讨喜,并不是说角色的价值观有多么反道德,而是出于爱恨交加、善恶难分。诚然例如藤原冬弥和多个女主同时保持关系,不少观众是对其唾弃的,不然也不会落得个“四大渣男”之一的名号,但这种不德毕竟上升不到不义的层面,使得观众恨这个男主也无法恨得鲜明。不管是“渣男”男主冬弥,还是色诱他想让他离开女友由绮的制作人弥生,哪怕是冬弥的“情敌”绪方英二,观毕全片都不能明确他们的恶之所在。他们的可恨之处也是他们的可怜之处,他们酿造悲剧的同时自己也成了悲剧的一部分。可以说,《白色相簿》的人物塑造充满了矛盾性。
《白色相簿》完全可以把冬弥塑造成一个无辜的青年,然后脸谱化地把英二写成是夺走由绮的坏人,在结尾处让冬弥像许多动画里的男主角一样怒发冲冠为红颜,同时把弥生、理奈、美咲写成过路知己,既给了观众以始终抓得住正当性的快意,又能让他们为中途与其他女主投机般的恋爱暗爽。然而佐藤博晖并没有迎合大众,而是采取了社会派的写法,把那个时代中人物性格本身就有的矛盾性摆上了舞台,仅仅是呈现,呈现社会的推力是如何让他们互相碰撞、错过与分离,而不是为了最终要讲个如何的故事就择时择地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动画中的人物于矛盾中挣扎,极度无力,一部分是这种写作角度使然,另一部分则是为了融于所处时代的精神风貌。
同时,矛盾性的背后也是人物的深层心理,这也是决定了他们为何不幸的根本原因。深层心理的构成,或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共性心态,或是被往事所困而产生的畸形心态,但归根结底都与“真实性”相连。

藤井冬弥是《白色相簿》爱情悲剧的中心,以他为主要视角,动画深入了1986年的日本社会,讲述了其中一位平凡男大学生的故事。剧中的冬弥是十分善良又软弱的,在美咲学姐制作戏服的事情上,他就很乐意帮忙,尽管他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而在由绮的经理弥生那里,他虽然一直抱着有些厌恶、排斥的态度,却还是沦陷在了糖衣炮弹的攻势中,和她保持着肉体关系。还有个人觉得特别妙的一处刻画,便是第一话中在咖啡厅Echos门外冬弥和彰的一段对白:
冬弥:“由……由绮呢”
彰:“她没来 怎么可能会过来”
冬弥:“为什么绪方英二会……”(剧中这里英二从Echos走出,而冬弥在这里没有见到过他)
冬弥:“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彰:“老板说你已经可以下班了 他会付你今天的工钱的”
冬弥:“怎么这样 我们来之后 客人一个人也…… (摇摇头)我不能收”
彰:“冬弥啊”
冬弥:“我不能收”
彰:“你去拜托你爸看看吧 毕竟就住在附近”
冬弥:“你让我去向那个冷血动物低头?(顿一下)开玩笑”
然而在这段话之后他还是向父亲打了电话,却没说几句就被挂断了。
因为绪方英二的出现,他便想要向英二询问由绮的事情,却连一句话都没搭上,之后他便联想到由绮是不是也来了只是自己没见到,也被彰否决了,此时的他陷入了又一次想见到由绮却无果的懊恼,加上强烈的自尊心,所以会连工钱都不愿意收。或者说,可以这么解释,他在店里打工并没有想着工作赚钱,还是在想由绮,钱在此刻对于他来说并不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实际上冬弥的生活是相当拮据的,这也和他严厉的父亲不愿给他支助有关系。在说完气话,回过神来后,冬弥还是放下了身段向父亲求助。
之所以摘取这一段,是因为这里不仅体现了冬弥的爱情状态、生活状态甚至家庭状态,还侧写出冬弥的性格特征。冬弥的善良源于一种天然的原则意识,客人没有来,自己没做什么工作,所以就不应该拿工钱,哪怕自己生活拮据急需钱用;但他的善良也是脆弱的,现实的压力客观存在,到了最后他还是要向自己称作是“冷血动物”的父亲低头要钱,而没有去维护自己讨厌父亲的正当性。放到上文提到的与弥生的关系上也是一样,原则上他已经有了由绮作为恋人,就不能和弥生发生关系,一开始他也坚持着自我,却在之后因为和由绮的渐渐远离和自己的自卑,放弃了操守,迎合着自己根本没有爱过的弥生。这便是冬弥身上的矛盾性。

作为冬弥的恋人,森川由绮的性格其实和冬弥有很大的共通之处。动画里对由绮的刻画并不能算直接,留白很多,但依旧笔笔传神。由绮对冬弥的爱十分纯洁,这也是她在偶像之路上的最大动力,她一直都在乎着冬弥会不会为自己的表演而骄傲。由绮和冬弥一样,身上有着未经世事的气息,这也是使得他们都惹人爱怜,可与冬弥不一样的是,由绮多了一分从容,除了快结尾的时候被绪方英二强吻,自始至终她都堪称守身如玉。
同样地,我也想找动画里一段对由绮的描写来解释由绮的人格。由绮上楼,看见冬弥从理奈的房间走出来,接着理奈向她和盘托出她已经爱上冬弥,想和冬弥在一起的事实。由绮肯定受不了好闺蜜理奈和挚爱的男友可能要在一起的冲击,在游戏中由绮便狠狠扇了理奈一巴掌。而在动画里,由绮却选择了伤害自己,狠狠咬着自己的手咬出血来直到被理奈制止,说自己也喜欢理奈,不想伤害她,对于冬弥则想“一直等待”,相信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理奈这下确实没辙了,只好温柔地近似劝告般地说,要和由绮做事业上和爱情上的对手,让由绮加油。
由绮在这件事上并不决绝,用现在的爱情观来看就是后院起了火,她还救火不及时,男友被抢走也是活该。这让人联想到,假如是冬弥处在由绮的位置上,很可能也会这么做,就是因为他们都不主动不作为,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在那个通话并不发达的时代里,他们连听听对方的声音都困难,之前也没能见到几次面。更何况由绮和冬弥的社会地位其实存在着明显的落差,冬弥是穷酸困苦的大学生,而由绮已经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电视偶像,他心里有着深深的自卑,在他看来由绮无法避免地会离他越来越远。由绮有自己的事业心,想要在音乐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同时也被绪方英二寄托了他毕生的理想,冬弥是她的动力源,但她也不想一直待在冬弥身边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女孩”(冬弥语)。
从这件事的表面上不难看出,比起理奈的落落大方,由绮显得内敛含蓄,甚至到了看似有些逆来顺受的地步。但去深究由绮所说的话的含义,就不难发现由绮只是在陈述事实,反倒让理奈没法应对她,之后由绮的闭关,为了与理奈的约定而奋斗,一直到最后一话和理奈的合唱,也说明了由绮并不是在逃避现实,她自己也在寻找着这个爱情和友情之困境的突破口,并且最终让各人的感情都得到了归宿。由绮的本性是率真的,是极为纯洁的,她不愿意伤害别人,却也有自己的私情,所以她为人处世的方式看似圆滑,却句句说的是自己的真心实意。

而绪方理奈是全剧中唯一可以和森川由绮相提并论的女主角,个人魅力之强征服了当时的玩家丸户史明,也催生了之后的《白色相簿二》。绪方理奈作为歌手和偶像,台风奔放大方,歌喉也相当了得,一首《SOUND OF DESTINY》也是金曲。
来说说绪方理奈身上的矛盾性吧,在她身上可以看到上层阶级才有的从容冷静,也有与生俱来关怀他人的感性,反映在处事上就是原则性很强,又会考虑到他人的情绪会不会被受影响,是“姐姐”一样的存在,也配得上“女神”这一个词的高贵。而在冬弥面前她却又表现出她小姑娘的一面,故意留他在身边也不需他做事,只要这样就可以精神满满,同时在哥哥面前,她也有过些许的撒娇。这种人格其实放到现在的现实生活中也是受到欣赏的,既会与人交往,也有人情味,谁都想要和这种人打交道。从古至今,大家也希望在为人和处世上找到平衡,像理奈一样。
理奈这种性格的养成很好理解,得益于她要强独立的个性,优越的成长环境,和一直以来哥哥的鞭策,社会现实在她面前分明的丑恶。在上半的第五集中,弥生就对冬弥讲了理奈以前的遭遇,理奈被当时公司的制作部长所陷害,他故意说没烟抽了,理奈便自然地去帮他买了烟,未曾想他却偷拍了理奈买烟的照片,并向全国的歌迷们公布了这些照片,而当冬弥问起理奈是不是为此受了很大的冲击,弥生便对他说“现在的理奈就是回答”。相比因为内向单纯而无法直接表达自我的由绮,她对于社会有着清晰的认知,所以能看得透舆论的本质,受过挫折却仍然能够保持自我,同时执行力也很强。
这种理性却在和冬弥的相遇后,出现了一个感性的缺口。原本只是对由绮的男友感到好奇,才去偷偷见了他一面,却一见钟情,之后一连串的操作也显得没那么爽快洒脱。如何理解由绮的变化?先前所论述的理奈,是作为偶像的理奈,是属于公司和粉丝的理奈,是在电视上唱着歌曲跳着舞的理奈,而不是作为一个少女的理奈。虽然没有明确提及,冬弥很有可能也就是理奈的初恋,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想要得到的具体的人。至于爱上这种渣男的理由为何?难以道明。恋爱对于她来说,就是这么轰轰烈烈的东西,一如《梦幻》里的那种痴迷一样。她最大的矛盾就是因为爱上了冬弥,近乎完美的人格被这一个简单的事实,拖进了白色相簿不绝的爱情悲剧中。

筱塚弥生是《白色相簿》中社会沉重气息得以集中体现的一位人物,假如说冬弥是受社会摆布的傀儡,由绮是身不由己的天使,理奈是鹤立鸡群的女神的话,那么弥生就是俨然为事业着想的职场战士,除却他和冬弥难以让人理解的关系外。
弥生是冬弥嘴中的“人偶”,拥抱、亲吻哪怕是发生关系,在双方看来也都是冰冷的。弥生最开始接近冬弥的理由是想要代替由绮,从而让由绮远离冬弥,成为像理奈那样成功的偶像歌星,可谓是充满了利害关系。同时动画对弥生的心境也有一些暗示,情侣的卿卿我我让她多少有些嫉妒,被炒鱿鱼的下属追踪她,她便心生恐慌,佯装镇定地找上了冬弥,其实是想让软弱的冬弥保护此时更加软弱的自己。他们两人关系的渐进发展可能和频繁的肌肤之亲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关系并不建立在这种狂欢之上。尽管剧中临近末尾时冬弥和弥生的对话里透露出,这两个人从第一次相遇到片尾,就没有产生过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理奈被陷害失声,冬弥和由绮去探望她。两人从病房里出来后,弥生就安慰了由绮几句,让她去准备接下来的录影,接着又和留在原地的冬弥说话。对话长达两分钟。
弥生:“冤家路窄 恭喜你了 我输了 今后你可以随心所欲了”
冬弥:“那由绮呢?”
弥生:“嗯 这个你不用操心”
冬弥:“你不再干涉了?”
弥生:“藤井君 昨天晚上你不是没有去追由绮吗 也没有打算出手相救吧”
冬弥:“那是因为……”
弥生:“因为玛瑙小姐在吗? 或因为对方是绪方先生? 由绮小姐在向藤井君你求援”
文字演出:那是因为 由绮她……
弥生:“你已经不是障碍了 不是吗 看来我的计划失败了 我……藤井先生 一旦接近你 爱我的人就会消失 只要我守在由绮小姐的身边 就不会让任何人靠近”
冬弥:“根本没有人会爱你……包括我……”
弥生:“没错 你根本不爱任何人 不会去爱任何人”
文字演出:除了由绮?还是说
冬弥:“你又怎么知道”
弥生:“藤井君……”
冬弥:“你爱上我了?”
弥生:“不 非常讨厌 一直都是 现在也是”
冬弥:“那正好”
冬弥抱住弥生,弥生也缓缓地把手环上。、
弥生:“毫无意义 即使你现在这么做”
冬弥:“伤心了?”
弥生:“没有 为何要这么问呢?”
传来由绮开门的声音,两人便松开了手,拉远距离。由绮给了冬弥迟来的礼物,便和弥生离开了,随后的文字演出是“再见了 筱塚小姐”。
弥生一开始确实就像物化自己一样,物化了冬弥,把冬弥当作事业上的棋子,同时发泄着自己的支配欲和性欲。然而在此之后,随着故事的不断发展,彼此了解的不断加深,弥生和冬弥也开始理解了对方,形成了默契的互相需要的关系(最后的拥抱就是一种确认,正是有了这种确认,才得以达到“再见”的和解)。
弥生之所以会进入到这种暧昧关系的怪圈,最根本的原因却又是对由绮无私的爱。在这场社会剧中,弥生和由绮的关系意外地没有占去多少笔墨,想想他们两人的身份其实多少有些奇怪,偏偏是这种利益网里的业务关系没有被写出来,剧中两人同时出现的段落,他们的交流都十分自然和谐。在后文也会提到,佐藤氏的前作《非常偶像Key》和这种关系处理的相似之处。
在游戏中,弥生因为曾经受到过感情的伤害,从而化作了冷冰冰的人偶。然而人偶的内部并不是没有心,不过在流露真情上,不得不谨小慎微而已。有人甚至把弥生对由绮的感情解释成女同性恋,未知全貌不妄下定论,但这种感情之于弥生的确是强烈的,是非常纯粹的。因为由绮看起来如此纯洁,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或许在由绮身上,弥生也找到了以前的自己,也看到了泥沼般的社会中依然有着一朵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找到了救赎自我的可能。她的矛盾在于无爱与深爱,在于冷酷与恻隐,在于世故与梦想,一如那个年代中的芸芸众生的任何一员。

冬弥同校的学姐泽仓美咲是剧中第四位出现的女主角。梦中的由绮,电视里提到的理奈,送由绮出行的弥生,随后便是她。可以说美咲待人十分的温柔体贴,比起理奈那种领袖气质,她的包容力更加让身边的人安心,或许这也是冬弥的好朋友七濑彰喜欢上她的原因吧。
同样地,美咲和冬弥的关系也有些难以理解,尽管看起来她处处为他人着想,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在和冬弥相处时,感情上的很多操作都是由美咲主动的,甚至是刻意的。最为关键的便是话剧事件,美咲被前男友川岛百般刁难,不是卡剧本就是卡服装,她却依然受辱也要让自己的剧本被演出来,而面对要自己做戏服的困难,她选择了让冬弥来帮忙,作为一个老好人冬弥怎有可能不帮,但美咲却也只是把他留在身边,没让他做什么实质性工作。美咲需要一个理由,把不应该待在她身边的冬弥留在身边,而她的善良又不允许她像弥生那样直接利用冬弥,她也只好用这种甜蜜毒药似的“诡计”,但说到底还是利用了他的善良。
谦和的礼貌的美咲学姐,其实在处事上有着很深的执念,却不一刀两断,选择了和其他人交往进行逃避,又却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彻底,因而伤害了别人。如果还能说田丸是性格恶劣自食恶果,那彰真就可以说无辜受伤。美咲深知如此,但本性又驱使着她这么做,她对冬弥的执念太深了。
我有看到很多评论都指出一点,就是美咲和冬弥父亲的相似性,并且还提到了冬弥在推倒美咲时说的一句话,“最后一次,只有今天,请你喜欢上我”。认真思考后我觉得这个观点眼光毒辣、切中肯綮,美咲和冬弥父亲都是这种本心善良,却又疏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的人,执念深,有控制欲。尽管美咲这个人物的“起源”可能并不是冬弥父亲的代品,冬弥对她的拒绝态度也不一定由于她和父亲太像,但剧本中的确是有把她向冬弥父亲靠拢的用意的,冬弥的父亲也对美咲身上的执念有所察觉。这一句“喜欢上我”不仅是对父亲未能说出的告白,也是对两人关系的总结和和解。既是没来得及的最后一次“喜欢”,也是告别往昔的最后一次“喜欢”。
美咲学姐的矛盾就在,她夹处于道德和执念中无法自拔,只能时而逃避时而追求真爱,也可以理解为本我和超我的对立。

冬弥的青梅竹马河岛遥,虽然沉默少言,却是自始至终在他身边观望着他关心着他的人。河岛遥很早就知道由绮在冬弥身边,却一直没有说出来,让冬弥忘记了幼时的自己曾经见过由绮。一直陪伴着男主的河岛遥,在冬弥身边并无特别大的存在感,遥了解这一点,却也只能选择陪伴,拿体育运动来发泄自己的精力和愁绪。可惜她毕竟成为不了由绮。
河岛遥表面看上去无欲无求,实际上有很大的心理创伤。她的哥哥死后,她就只能把冬弥当作哥哥。(有说法是哥哥可能正是在和遥打羽毛球的时候,跌落下山崖而亡的,如此的话那么写这种心理创伤的意图就更明显了,冬弥和遥的扭曲关系就是在这座山上落幕的。)正因如此,她把冬弥的奖牌(对由绮唯一的外部记忆)藏起来,希望他心里不要想着由绮而想着她,但在和解后还是把奖牌还给了冬弥。
冬弥和遥的和解非常令人匪夷所思,遥在主动献身给冬弥不成后走出木屋,说自己想清楚后却反而被冬弥推倒。个人想从三点解释这一行为:第一点是,剧中遥经常会叫冬弥陪她散步,冬弥每次都会拒绝她,但之后又陪她出去,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这个桥段明显是对这种习惯的效仿;第二点在于冬弥的心理活动,冬弥并不是个下半身驱动自己的人,当然不愿意随随便便就对遥出手,所以会下意识拒绝遥,但他又觉得这是在“利用遥的温柔”,不能让遥这么长时间的陪伴白费心思,不能让遥就这样忍耐自己的欲望,所以才会杀了个回马枪;第三点在于遥,遥对冬弥强烈的索求,还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恋兄情结,假如第一次便和遥发生关系的话,也只是和往常一样满足了她的替代心理而已,没法正面解决她的心理问题,而在遥渐渐放弃这种心理之后再发生关系,也就是对此的反面进行了强化,此时的关系中两人才得以成为两人本身而交欢,打破了过去的病态。
遥的病态心理被她一直按捺着,在故事的最后才用以身相许——如此激进的方式——表达出来。她的日常表现和真实心理的冲突,同样也能用矛盾性概括之。

冬弥担任家庭教师的女学生观月麻奈是剧中最有活力的角色,笔者每次看到她时都会很开心,在这场惆怅万分的时代剧里,对观众对冬弥都像是一道光。麻奈和冬弥的感情当然算不上什么爱情,冬弥自始至终有没有往这方面想都难说。而麻奈对冬弥的爱,有一部分来自小孩子对大人的憧憬,也有一部分来自亲情的缺失,母亲作为演艺事务所的社长,对她疏于关心,她也产生了叛逆心理,所以她哪怕买汉堡包吃也不吃她留下的东西。麻奈身上的矛盾性要淡薄许多,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她的心理其实是很多人都能明确体会的。
如果说弥生是控制欲的象征,那么美咲就是执念,遥就是创伤,她们都或多或少地从侧面反映了冬弥的人物形象,相比之下,并没有卷入悲剧中的麻奈,就是“希望”吧。

除了冬弥和主视觉图上的六位女主,还有很多角色值得一说其矛盾性所在。本片对于配角的塑造并不脸谱化,有不少配角的表现深入人心。
绪方英二作为音乐制作人和社长,对音乐事业有着超出常人的执着。剧中有讲到一件十分戏剧性的事情,英二青年时在伦敦见到了一幅让他感动至极的画,因而对音乐道路有了永不放弃的执念,很久以后他花重金收集这幅画,却没有一件是他所认为的真品,所以仍然一直找寻着,由绮看到这些画以后却指出这些画彼此间都完全不同。英二或许都已经忘记了,一直在找的那幅画到底长什么样,又或许那幅画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他为了让自己不停走下去而编造的谎言。
由画及人,英二在培养理奈和由绮上也是一样,他一直在她们身上找着一种纯洁的爱,一种对自我的不懈追求。理奈大红大紫以后,他反而又去大力培养了由绮,甚至为了她把理奈拱手让人。因为已然成熟的理奈是一个不需要依赖他的人,有着完整的自我,敢爱敢恨,英二自然不会满足于此,在理奈身上他已经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而由绮可以。但由绮和他还是两路人,她的心里只有冬弥,放不下英二和他的梦想。
英二是非常有商业手段、个人魅力和艺术造诣的才子,如此优秀的人却一直为了一个谎言而奋斗着,内心看似充盈无比,却尽是虚无,不可不说矛盾性和悲剧性之深。
而冬弥的父亲是旧时代大男子的缩影,他和冬弥的紧张关系也是当时代际冲突的体现。在因心脏病突发住院时,他对冬弥说的一段话感人至深:
“别说傻话,人都会变成这样的,活得久了之后,脑子里就会这样,你还年轻,是不会懂的,庞大的记忆,经验,回忆,这些没有直接关联的一段一段碎片,都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在一瞬间连成一串,不光是悲伤的事,痛苦的事,快乐的事,高兴的事,时间与地点都胡乱地排列在一起,将它们……对,像是浏览杂志那样往后翻阅,它的最后,不知道为何总是与泪腺相连“
冬弥父亲对他的教育十分严峻,从幼时的管教,到冬弥母亲死后第二天把他逐出家门,让他自力更生,考大学。在冬弥向他请求经济援助的时候,他却拒之门外,只把有食物的箱子放在冬弥出租屋的门口。他的观念也很固执,直到死去也没有与冬弥达成和解,只有上面的话流露了些许真情。
毫无疑问,冬弥父亲是关心着冬弥的,但方式委实太过扭曲。他想要把冬弥塑造成一个生活中的强者,就像他所处时代的憧憬一样。他见证了日本从战后的萧条一举成为世界上的一头雄狮,靠的就是这种暴力般的信念,然而时过境迁,人们无法立住脚跟的泡沫经济年代里,这样的想法不再适用,使得冬弥父亲对冬弥的教育,只能给双方都带来不尽的痛苦和理解的鸿沟。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依然在成见和事实的落差里忏悔着,却怎么也没法说出一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没有被冬弥说类似的话,悲伤之至,无可奈何。
另外还有神崎社长,作为麻奈的母亲,虽然关心着麻奈,却也因为工作没能好好陪伴在她身边,导致麻奈的叛逆。冬弥的好朋友七濑彰则是很有世俗气息的一个人,一方面他关心朋友,给了冬弥帮助,为了送遥还遭遇了车祸,另一方面他也有自私的一面,在和美咲学姐成为恋人后无法按捺发生关系的欲望。麻奈的姐姐松山玛瑙,其叛逆程度非麻奈这种女高中生能比,而她也是为了逃避现实才做出种种出格行为。

《白色相簿》中的每个人物都有着口是心非抑或心是口非的矛盾,想要做的事情,却没法做或者刚好达到了相反的目的。最开始我所谓的共性便如是体现。而在这些人物背后又有他们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心理创伤,导致他们的畸形行为,和爱恨情仇的错综交织。可无论是共性还是个性,都是在一九八六年这个时间节点下所缔造,缺乏主观能动性的人物,则进一步强调了本片的时代剧本质。影片因人物的矛盾而真实,人物因影片的真实而矛盾,两者互相啃啮着,步入悲剧的必然中。

三、“容器明明已经倾斜 却没有发觉吗 水已经一滴不剩了”——女神论的建立和旧时代的倒塌
在动画中,藤井冬弥童年的秘密在最后才被揭晓:为了保护青梅竹马,他明明尿了裤子,还向欺负她的孩子们奔去,而在屈辱的“胜利”之后,他却受到了由绮给他的奖牌,在不知道这枚奖牌其实是父亲授意由绮送给他的情况下,他把奖牌扔了。父亲惩罚他去森林里找他那枚被他抛弃的奖牌,却意外地碰见了松山玛瑙,玛瑙告诉冬弥可以逃避现实,并把“女神”这一贯穿了冬弥的人生的概念教授给了他。每当碰见了帮到他的女性,他就会说她是他今天的“女神”。
那枚奖牌其实是冬弥父亲交给由绮的,想借此鼓励他,结果却是再一次的惩罚,给冬弥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创伤,父子间的关系也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裂痕。上文提到,这就是一种代际冲突,是传统观念和社会现实的差别。而冬弥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中的个人,怎能螳臂当车,无法以超出常人的高度看待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问题,无法创造出一个巧妙的方法论来解决问题,自然也就只能委身于看之可笑思之可怜的女神论了。而实际上,逃避也是他们一代人的选择,或是把人当作机器,或是把一个人当作另一个人的替代品,或是明明心里有爱却要去表演恨一个人,究竟有意无意,品味也尽是辛酸苦辣。
有趣的是,冬弥从来没把由绮当作是“女神”,但其实由绮才是他最初的“女神”。之所以如此,我的看法是,正因为冬弥心里有着由绮。为什么这么说?先来看看冬弥怎么评价由绮,他说由绮是“空气”“邻家女孩”,好像就一直在身边。这种感觉和他被隐藏的记忆息息相关。
“女神”是冬弥得以逃避现实的逃生出口,她们的存在总是能带给冬弥生活上的转机,但本质上仍然是冬弥掩盖回忆的伪物。最后一集中我们得知由绮才是最初的女神,他真正想要表达歉意和谢意的那个人,而他之前却又一直忘记了这个事实,就只能顺从习惯寻找着由绮的替代品。这也是冬弥在多位女主里斡旋还发生关系,却又看不到他到底倾心于除了由绮理奈的哪一位的原因(理奈是所有人中最清醒也最有完整人格的一位女主,她有力量自行摆脱这场悲剧)。说他渣又渣得不彻底,也就源于此。
用德里达的理论来概括,由绮便是冬弥索求的原物,而之后的每一位女神都是一种符号,是由绮不在场时的替代物。然而习惯以后,他却追求起替代物,而忘记了原物,反复着这种无望的行为。冬弥失去了记忆,从而由绮的在场也成为一种特殊的不在场,他只有建构起新的认识才能接触由绮本身。
而这种认识便是似曾相识却难以言明的“空气”,在容易相处的由绮身边,软弱的冬弥才能找回自信,潜意识里也能感到宽慰。他的确爱着由绮,这种爱纯洁却不完整,女神的所指是他未知的虚无,不得知这一点,他的由绮就只会分裂成现在追之不及的偶像和过去那个给他奖牌的小女孩,哪怕没有社会的压迫,两人的爱情也很难说会一帆风顺。于是聚少离多下,他才渐渐觉悟由绮的重要,追寻起由绮的身影,悲剧的开始也就是他修复认识链条、救赎自我的开始。
女神论是冬弥对时代矛盾导致的心理创伤的回溯性建构,它的建立从个人视角反映了观念的流变和社会的剧烈动荡,也说明了以冬弥父亲为代表的昭和一代已经崩塌,无力回天。历史的车轮终将向前,而昭和的执念就像缠住车轮的蛛丝一样,曾经象征希望,却又多么易断。
还可以从女权的角度去切入女神论,冬弥对女性的尊重,源于他关注女性对自己的关怀,体现了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实际上在全片中可以看出女性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有所上升,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由绮和理奈,由绮想要通过在演艺圈的成功来证明自己,而理奈本就身居高处,事业心很重,她们二人都有冬弥无法企及的成就。在昭和一代的文化中,作品里这种落差是恰恰相反的,哪怕是穷小子碰到白富美,也会被赋予昭和的向上精神,然后有所成就,女性就算是正面人物,也有些配角的意思,总结来说就是有一点大男子主义。但到了《白色相簿》种,冬弥颓废的精神面貌怎么也无法撑得起“昭和男儿”的名号,而从由绮和理奈两人身上反而能看出她们的坚韧和努力,这就暗示了,在这个年代相比于男性,女性在社会舞台上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取得了更大的话语权。

四、“虫子太随性了吧?明明躲在壳子里,还说有什么幽闭恐惧症”——从“30000”到“46701”,从“不要恢复成人类”到成为人类
《非常偶像Key》的诞生源于佐藤给一家游戏公司想出的故事大纲,大纲被弃用后,佐藤又对这个构思十分中意,就联系制片方改成了OVA动画。动画共有十五集,于1994年12月发售第一集,又于1996年6月发售最后一集,最后两集的篇幅堪比剧场版,也把前面看起来破碎混乱的故事串联了起来,并给出了结局。动画讲述了机器人巳真兔季子(Key)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需要召集三万个真心为她哭为她笑的人,从而在以前的同学厨川樱的帮助下,踏上了偶像歌手的道路,然而围绕着她的阴谋也随之浮出水面。光是看简要的介绍,就多少有些和《白色相簿》不谋而合。
《Key》对《白色相簿》的影响迁移默化,有很多有趣的共通点,这一段主要提三点来说。
第一点是一处细节。Key恢复成人类,需要三万人,而在《白色相簿》的第十话中,绪方英二和绪方理奈需要在“动员值”上战胜敌人神崎社长和她的樱团。所谓动员值就是观众总人数乘以动员系数所得的数值,在剧中通过计算,他们得出需要召集46701个人,就能打败樱团。同样是演出,同样是一个人数,可以看出有意的致敬。
有关计算,原考据贴也有写,这里复述一下。
神崎社长给樱团的动员值是这么算的:
K:2000*1=2000 K即Kokaido工会堂
C:1300*1.5=1950 C即Club Calma
A:30000*0.15=4500 A即Arena竞技场
而英二一开始的总动员值只有3950,完全无法和樱团比,所以理奈便打算在大学体育场转播。大学体育场能容纳50000人,而加上内场(公会堂)和Calma俱乐部的3300人,就有53300人,总人数乘以动员系数0.09便是4797,比4500大,神崎社长算出这个数字后虽然有些惊慌但也没有动摇,但实际上假如只是要赢,只要内场和俱乐部的人全满,加上体育场有46701个人就刚好可以。这当然也很困难,但对于理奈来说,依然有赌一赌的可能。
都是由数字来决定成败,这点不见得有什么深意,但足以看出《白色相簿》的创作融入了《Key》的一些点子。
第二点是Key和樱的关系与由绮和弥生的关系很像。由绮和弥生的关系上文已详述,弥生是一直真心为由绮着想的守护,而由绮假如没有弥生贴身的照顾,也没法维持正常的偶像工作。
而Key作为机器人,不谙世事,许多生活上的事情都需要樱来教导帮忙,两人的关系也是全片最重要的感情线,以至于Key到最后虽然达成了目标,却依然想着见到已经死去的樱。“既然世界充满悲伤,我就不要恢复为人类。”这句话便是Key对这个悲剧结尾和对人类世界最为有力的控诉。
弥生和由绮的感情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但不得不说弥生与樱的无私,由绮与Key的纯洁,都有一定的相似性。并且在作品中,这种关系性的塑造方式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白色相簿》中两人的关系是自然的,不费笔墨,而在《非常偶像Key》的第十四集中,真相被抽丝剥茧般地揭晓,而此时的两人却仅仅是紧紧相拥,仿佛那些阴谋与她们无关,在长长的篇幅中两人的镜头却只有寥寥几处,这反而成为了一种对比,在纷扰的世界中,她们是如此孤独。从这个角度来看,弥生和由绮何尝不是十年后的樱和Key?
第三点是论题与主题。
这两部动画有个共同的论题便是“偶像”(idol),Key要借偶像成为人类,由绮则希望以偶像的身份得到冬弥的认可,都可以看作是以“确立自我”为目的的一种身份选择,也就是说,她们选择成为偶像,都是为了自己。
与此同时,我想想好好深究“偶像”这个词。在汉语中,偶像的原义是雕像,是物而非人,延申到人身上,意思就成了被仰慕的对象,偶像是受人崇拜的。而在日语中,这个词是舶来的和制英语(以片假名表示イドル),一开始用来称呼海外的艺人,之后被用于那些广受观众喜爱的电视明星,在七十八十年代的女性偶像们也大红大紫,最终令偶像的语义和明星彻底分离开来,日本逐渐形成了环环相扣的偶像产业,直至今日偶像也是日本社会的一大社会现象。比起明星,偶像以粉丝为基础,需要完美的公众形象(也算是光鲜亮丽的资本包装吧),来维持自己在镜头前的生命。在《Key》和《白色相簿》的时代里,尽管偶像还并非成为资本主义的人造人,但这个词也已不是雕像此意的延申,而带有了现代社会赋予的属性,背负起来依旧有着很大的分量。
在两部作品中“偶像”的背后,是阴谋:如果说《Key》中的阴谋虽然有着商业包装,内里却还是当时SF作品的流行元素,以及那么点宗教和神学的神秘气息的话(所谓的EVA味),那么《白色相簿》对偶像外部的处理就是继承了原作游戏的现实感,填充了社会剧的内容。
《Key》中Key想成为偶像,是因为偶像是能够使人付出心意的存在。而这种心意在剧中则被实体化成“凝胶”,抽取和注入“凝胶”就可以人为地制造出让人喜爱的偶像,形成了偶像生成的闭环机制。粉丝的崇拜造就了偶像的奇迹,而偶像又反过来引导粉丝去喜爱自己,这便是偶像文化的本质,也是《Key》所要讨论的东西。而佐藤对这种机制的看法,便借Key这个角色表达了出来。在故事尾声,Key的身世被揭晓,Key并不是机器人,只是因为被寄托了三万人的意念(灵力),所以身上的人性被封印了,最后Key将这三万人的意念又归还给他们,打破了偶像机制的螺旋,而这三万人又回到了迷茫中,而Key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挚友樱,尽管最后Key向美浦献花,象征了和解与希望,看完后观众还是会陷入怅然。
《Key》揭示了一种人类社会永远存在的机制,人们用信仰把自己的选择权和力量交给偶像,同时也创造了偶像,但偶像本身也被背后的势力所影响着,以前是政治力量,现在就是资本力量,所以偶像有时也蒙蔽着他们的信众们(甚至包括他们自己),必须要把主动性交还给他们,他们才能自由。在本片中,佐藤对“偶像”的思考毫无疑问带有批判反省的味道,借各种设定来暗示现代社会的偶像生成机制,呼吁偶像的倒下,强调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主动性,人应该在和身边人的交际中定义自己,正如Key最后并不是因为粉丝而是因为樱的死去才展现出人性一样,绕了很多弯子后,要表达的依旧是深厚的人文关怀。
《白色相簿》对偶像的描写明显更有现实主义的味道。由绮当上偶像的原因在片中并没有多提,一点当然是为了让冬弥看到不一样的自己,还有一点我想可能也是由绮个人的职业追求,不然也不会愿意和冬弥分开。在由绮身上其实有着新时代女性自立自强的性格,偶像这一风光的职业更是体现了她的个人魅力。
由绮当上偶像的代价便是与冬弥的距离拉远,与具体的人距离拉远。她不再有时间陪在冬弥身边,甚至连互通音信都需要口传、书信或者电话。她需要用歌声和面容来打动舞台上的粉丝,这些她或许从未交流过的人,这些在过去人群中擦肩而过也丝毫不会有所顾惜的人,他们成为了动员值和销量,作为偶像,由绮只能接受抽象的人的爱,也只能爱着这些抽象的人。这便是身居偶像的高位,最为悲伤的地方。正是因为偶像和普通人的距离太远,地位有差,冬弥才会逐渐动摇,开启了《白色相簿》这样的故事。
《白色相簿》中,佐藤对偶像不再持一种批判态度,对社会的看法也不再那么激烈,也不会写出“既然世界充满悲伤,我就不要恢复为人类”这样充满悲愤的自白。他更多的是去描绘人物,让现实自行发展,因此偶像在本片中不再作为一个重要的切入点,取而代之的是人物矛盾的心理和环境变迁中他们无可奈何的行为。但《白色相簿》和《Key》一样有着人文关怀,它让冬弥找回记忆,和各位女主告别,最终回到最初的女神身边——在时代对我们造成创伤后,我们依然能在最珍贵的人际关系中找到自我,片中的所有人都是Key,而他们迟早有一天也要找到自己的樱。
由此看来,从九十年代的《非常偶像Key》到零零年代的《白色相簿》,两者的主题有着渐进性。《Key》针对日本社会的偶像现象,用了具有时代特色的SF设定加以解构,并用Key的视角逐步揭示了偶像生成机制的真相,批判了人类社会“造神”的劣根性,真诚地呼唤着人性的回归和对日常生活、人际交往的再审视,但奈何失望还是大于希望,悲剧的结局无法以给美浦的一朵玫瑰遮掩,樱之死和三万人的迷茫更让人震撼。十年之后的《白色相簿》采取了现实主义的社会剧笔法,不再采取解构的方式来表达主题,而是通过正面描绘人物心理及行为来剖析社会,并指出了他们的心理症结所在,是社会现实对他们的伤害造成了他们的矛盾性心理,而随着情节发展这些伤口也被最终治愈——“所有女神都爱着冬弥”——冬弥作为爱情悲剧的中心,也逐渐和现实和解,和各位女主和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回归了与由绮的最为真实的爱情中。从“不要恢复成人类”到成为人类,从归还意念到觉悟与和解,从充满无奈的玫瑰花到声声“冬弥”,佐藤的表达更加有力,所采取的表达方式也更为成熟,而核心则是对社会中自由坚强完整的人性不懈的守护。

五、“恋爱是盲目的。会这样交谈的恋人们,是诗人,评论家,哲学家”——演出的简要分析
前面讲了很多文本相关的内容,但《白色相簿》的画面演出也相当值得一提。可惜的是本人对动画演出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只能做一些浅显的分析,在此预先声明一下。
首先我要着重提一下片头动画。动画第一期的OP《深爱》可以看作是以由绮为口吻的歌曲,表达了对“你”的追忆和怀念,而画面很有意思,以呈现雪花落在由绮的头发和围巾上,表现由绮在雪夜中静静的等待,最后则用由绮的离去作结。一般的GAL改动画,都会用OP来介绍好角色和背景,有很明显的总分总结构,中间用很简单利落的分镜带过几位重要女主的立绘、名字和名场面,比如由京都动画改编的Key三部曲就是这样,而《白色相簿》完全没有囿于这种改编的窠臼,前面已经说过,其虽为改编但其实原创的成分相当大,所以就有了气质如此独特的片头动画。如果是第一次看,谁能知道这就是由绮,谁能知道由绮在干什么?就如同正片的对白一样,并不注重让观众看懂,而是注重他们自己的表达,客观地演绎他们的故事。
而再看第二期的OP《梦幻》的歌词,表达的是对“你”的一种强烈的追求,动画则是吉成钢的水彩式作画演出,极为写意,情感直截了当,以黄发的小女孩喻理奈,小女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奔跑,找到了长大以后的自己并叫醒了她,醒来后又剩自己一人,最后她找到了另一位黑发女孩(由绮),画面切回现实的理奈,回过头去走向了舞台,同时唱着的歌词是“请找到真实的我 我一直等待”,这些表现了她百般纠结后最终作出抉择的心路历程,表达风格也相当契合理奈挣扎的心理。作为下半篇章的片头动画,《梦幻》并没有采取由绮和冬弥的主视角,也没有对人物关系进行总结式的艺术加工,反而用了幻想世界的设定开头,并以理奈的视角去切入,在正片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氛围前算是一种巧妙的调剂,并且个人认为也可能是对原作中由绮与理奈并列的致敬,毕竟无论在游戏还是动画的主视觉图中,理奈都是与由绮并列的存在,尽管由绮才是更为贴近作品内核的“真女主”,但理奈明显更像一个纯粹的有人格魅力的“女主角”。在真相揭晓、现实感铺面而来的下半篇章,用理奈来开头,或许也有想让观众返璞归真、欣赏人物的意图吧。
在正片中,时常出现的水彩作画,包括上述的片头动画,以及片尾动画,都出自原画师吉成钢的手笔。吉成钢最为出名的便是一人全工序的作画,日本手绘动画最终呈现给观众的画面,一般要经过原画、动画、上色和摄影等几道工序,分别由不同的人完成,以提高效率,而吉成钢时常会一人包办这些工序,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画面效果,也使得他着手的作画片段都十分有个人特色。在剧中的一些关键段落——一般和女主角们相关——就会出现吉成钢一人包办的画面演出,她们的神态动作在背景中被抽离出来,与她们内心的波动融为一体,极有表现力。
还有一点就是内心独白的文字演出。在动画中人物的内心自白,往往由这样的形式表现:画面相对静止,人物不动,配音演员像读旁白一样读出这些自白。而冬弥在《白色相簿》中的内心独白,却大多直接由画面上浮现的文字表现。这种演出方针在表意上十分的含蓄,无声的文字被得当运用在画面的空白上,仅仅三言两语,就能把冬弥的情绪以他自己的口吻表达出来。《白色相簿》以这种演出方式,隔离了上帝视角对人物的干预,让观众在高维度无从介入,也不会觉得有创作者刻意介入,从而实现了镜头语言和人物抒情的完美结合。
除却这些共性的点,各单回也各有各的亮点,演技作画、机位设置和光影暗示……还是有很多方面可以着手来分析,但出于篇幅限制和个人能力不足,在这里就不再赘述。最后需要指出的一点是,《白色相簿》的文本和演出是难得的高度结合的,两者几乎无法脱开,演出家出身的佐藤博晖,写出了一部只有用如此演出才能演绎的剧本,而最终制作组的心血也成就了这部作品。

六、“我们坐在一起 一整晚 一动不动”——那爱不为人知,却真的情至深处无法自拔
经常会有“演出过度”“好剧本碰上了烂改编”的说法,然而在看《白色相簿》的时候,我感到整部作品浑然一体,仿佛这就是为了自己而创作的作品一样。
当时的我还是一个高中生,很难理解《白色相簿》到底讲了什么,却依然大受感动。观看《白色相簿》的体验也是欲罢不能,看了一集想忍住不看,留到以后再看,但每每忍不住就点开了下一集,直到看完最后一集,心里就好像有块坚冰渐渐融化了,那首由绮和理奈合唱的《Powder Snow》就成了我时常会拿来单曲循环的金曲。
在床上,闭眼还未睡着的时候,我会琢磨起《白色相簿》的剧情。我得出了两个单纯的结论,并没有得到验证,却心里确信着。一个是由绮和冬弥其实高度的相似,假如互换位置,可能也会干同样的事情,这一点在上文分析人物的时候,我也再次思考过了。
还有一个结论就是,冬弥其实什么都关心,什么都知道,只是逢场作戏,身不由己罢了。这个说法当然很符合《白色相簿》隐含的现实批判性,可真的有证据么?冬弥的确是被时代洪流推动的一粒微尘,发生在他身上的很多事诚然无可奈何,他也明白自己需要怎么和其他的女主了断,最后也这么去做了,还被理奈说出了那句“因为大家都爱着冬弥君啊”。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冬弥究竟是怎样去爱着别人的呢?片尾他向由绮奔跑着,两人的未来又会如何?
直到我看见了一篇评论,我才豁然开朗。这篇评论提到了本片对《布朗宁诗集》的引用。这一章节的标题“我们坐在一起 一整晚 一动不动”,便是动画最终话的标题,引用自布朗宁的《波菲利娅的情人》,这首诗讲述了出身高贵的情人波菲利娅来到了地位卑微的“我”的小破屋内幽会,“我”为了让她永远留在身边便用她的头发丝勒死了她。这是一桩悲惨的爱情悲剧,最终波菲利娅以死作为代价,在“我”的自言自语中永远陪伴在了爱人身边。
引用这句诗既有照应,也有暗示,更有对比。《布朗宁诗集》是片中很重要的信物,美咲学姐把这本书借给了冬弥,理奈也是把写有联系方式的纸条夹在了这本书的中间,以这句布朗宁的诗作结,毫无疑问便是对此的照应。暗示在于以诗中的两人喻由绮和冬弥两人,由绮便是高不可攀的波菲利娅,而冬弥便是穷困潦倒的“我”,人物身份的落差,叙述视角的选择,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对比在于结局,冬弥和由绮谁也没有毁灭谁,都放下了执念,诗中那样的故事,并不会在他们身上再现。“我们”都好好活着,只是因为真正互相爱着,才能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同时,冬弥在最终话说的那句“まったく世界はオーライさ”,也是对布朗宁的引用,只不过是被他自己口语化了而已。这个考证说明了,冬弥一直都对身边的人和事上心,因为一开始冬弥其实并没有想要借布朗宁的诗集,是被美咲推荐了才拿到手里,就连我也认为,冬弥并没有好好看这本书,只是应付一下美咲,但结果是他的确看了,并且能够平实地用自己的话说出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引用,是对过去的告别。当然他可能也就只记得这一句,而且记得还不完全,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罢了,但无论怎样,这说明了,他也尝试过去认真地了解他人,去爱他人,没有选择像“我”那样以控制欲和暴力来解决问题,也没有像他父亲那样不解人情,他注定是如此胆小卑微的人,却又真挚无比。
我也渐渐明白了之前和人聊起白一动画时别人说的一句话,“你在白一动画中找到了自己”。是啊,我和冬弥是有多么相像,看起来懒惰自私,但也是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坎坷才走到今天;待人看似漫不经心,但内心也希望着别人不要像自己一样陷入痛苦之中;尽管心里清楚很多事,在生活中却还是被外物所推动,每每自责却无用……我之所以会对《白色相簿》有着那两个结论的理解,是因为我自己和冬弥产生了共鸣,却又因为不自知才觉得“少了些什么”。至于未来会怎样,这不仅是我对作品的思考,也是我对自己的发问。那么冬弥的未来到底会怎样呢?我无法回答,只是希望,希望未来会很好,哪怕背负着过去,也会在觉悟后能够面对新的现实吧。

现在的我,和冬弥一样成为了一名大学生,在生活中,有时会突然感到自己或许就像冬弥,如何无能,如何无奈,想起高中时自己为这部神作多少次落泪,把各话的标题抄在纸上带到学校里偷偷地看,甚至在新年的深夜又把最后一集拿出来重温,从《恋色空》前奏转入《Powder Snow》的那一瞬间令我颤栗……若完美的理解有十分,我也大概领会了四五分,表达在文中或许也有了二三分吧。再逢如同初见,片中许多的光景,至今还是难以忘怀。悲剧如何酿造已然明了,他们的种种痛楚我也已经知晓,那毕竟是过去的故事,或是史家之鉴,又或是悲情佳话,对于现在的人们,用处不见得有多大。静静卧在桌上的一本没有颜色的相簿,仅此而已。但我还是想要不停翻着这本相簿,继续为着这个故事流泪,哪怕我要亲身体验冬弥的痛苦……
毕竟,那前面有着森川由绮,由绮她,是我的恋人。


全文完。感谢各位的阅读,如果有所感触的话,那实在是不胜荣幸。文中瑕疵之处望海涵并予以斧正。
感谢佐藤博晖等动画人的呕心沥血,能够越过语言,越过大海,带给我独一份的感动。一个人能这样与一个作品相遇,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本文主要参考了以下文章和帖子(甚至部分可以说是照搬,个人水平有限):
联合帝国《关于白色相簿》
凝火流冰《<罂粟的绚烂 昭和之绝唱>——爱情剧外表下的思想内核:浅析<白色相簿>TV版动画的社会批判性》
my《关于剧中<布朗宁诗集>的一些科普与研究》
bga2002《[解秘]第10话 46701 数字的意思》
其余还有一些太过杂乱就不全放上去了,另外还参考了Bangumi番组计划和维基百科的条目进行写作。
最后再次感谢你的阅读,希望下次还能与你相见。

听着《Powder Snow》
Yinleng敬上
2024.8.11
Tags: 动画
#1 - 2024-8-11 15:18
(世界が平和でありますように)
有深度的
#1-1 - 2024-8-11 15:19
Yinleng
幻有婆度的
#2 - 2024-8-11 15:21
(伸开双臂我心花怒放,再看昨日我一无所有,仿佛幻梦。)
后续会在B站发专栏,会把排版弄好一些,配图加注释什么的,看起来会更舒服一点。如果不想看这个粗糙的版本可以等过几天B站发了……
#2-1 - 2024-9-4 15:41
Yinleng
已更新。
#3 - 2024-8-11 15:29
(我有我爱我)
已阅
#4 - 2024-8-11 17:20
写的不错,感谢感谢
不过我个人感觉白色相簿里对女性的刻画是平成初年乃至今天日本很典型的根本上符号化女性身份的女性主义(无论是作为“独立”的艺人还是作为“强人”的职业女性)
#5 - 2024-8-14 22:33
#6 - 2024-9-9 18:08
(绝对不咕,便是对的吗?)
感谢分享,相当值得推荐的作品解读,在欣赏完本篇之后借着本文回顾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