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7-16 13:16 /
        前面论述过,莎士比亚“悲剧”的主人公会因为某种契机而陷入莫名的忧伤。他们发现了一个偶然的、毫无意义的“白痴的蠢话”的世界,一个“生命之川”干涸了的怪诞世界。他们下定决心采取行动从那里逃离,想要把自己必然化 (命运化),但是却让人意识到 那不过是虚假的幻影。这种自我意识应该叫作幻灭(disillusion)。

        他们像俄狄浦斯那样,不去认识“本质”,他们认识到人没有什么“本质”。但是他们还会面临死亡。如马尔罗所说,死改变了生的命运。他们的所谓“本质”指所有的过去,于是“悲剧”的主人公必须死。在希腊悲剧中,主人公没有死的必要,因为悲剧和死亡本来 就没有联系。

        死亡这次给他们刻下了注定如此的命运。无论他们感到如何的幻灭,面对怎样的无意义,最终那都是他们的“命运”。因此,他们在安宁中扉住呼吸。但对于麦克白而言,死并非如此。

        麦克白看起来在与命运抗争,事实上只是在追求命运的受挫。他的失败表面看来宛如英雄那般“与命运抗争”,实际上那个战场上只有一个可怜卑微的男人。麦克白自己是清楚的。现在还在装英雄,那就是愚蠢。

        对他来说,世界早己没有意义,但并非不合理,它就如此存在着。而对他最后的战斗,他自己也不承认有任何意义。对手哪怕只有一个,也要将其从世界消除,能除掉一个是一个,这对他来说只是单纯的近乎物理性的工作。他的战斗甚至都算不上是“对不合理的反抗”。所谓“对不合理的反抗”,是要恢复自身意义的行为,是以在无神的世界作为神的代理的他者为前提的伦理行为。

        可以说,麦克白只是感到厌烦了。他是在作茧自缚。换句话说,他本来想要弥补自己的缺陷,却发现了自己更大的缺陥。他的缺陷在哪里?世界不就在那里吗?想要自杀的男人就在眼前。哪里都找不出向那个家伙屈服的理由。也压根儿不需要什么理由。

        他没有绝望,只是因为陷人了过度希望与过度绝望的恶循环中而感到厌烦。他说要放弃与女巫战斗的。这种认知与所谓“悲刷”的英雄是不相称的。毋宁说麦克白是坚信世界一点也不“悲刷”的。他不再说人生是不合理之类的话了。不合理只是表象,是将世界从整体上看作是有意义的乐观主义的产物,并且不断自动地向乐观主义引导,导向最终和解。或者是人们从那里返回,反过来赋予世界 "不合理" 的意义。所谓 "不合理" ,是为了恢复更重要的意义不可欠缺的一个手段。你们的生存是毫无意义的,是被疏远的、非本质的……信仰与革命的动力就在这些呼呼中。女巫不存在,是人类在扮演着女巫的角色。

        但是果真如此吗?支配着人类不断地去恢复缺乏自我的无穷无尽的螺旋运动的,是罗格蒙特和桑塔格所说的发生在西欧的 "热情" 和 "乐 观主义" 吧?或者因为人类本来就是如此?还是现实的构造强迫人类如此?可以明确的是:这些追问都是循环论。

        阿兰•罗布–格里耶说:"有可能逃离悲剧吗?今天,悲剧统治着我的所有感情和思想,它从头到脚尖都管控着我。" 但是悲剧不仅仅构成了我们的思维模式,它甚至构成了现实的历史。从无意义到意义的复归,,从自我异化的极端到自我实现……通过各种形态所表现的乐观主义不断驱使着我们走向前方。我们被驱使着向前走,做着噩梦,品尝着幻灭的滋味,却从来不接受教训,,不断地重复着噩梦与幻灭。我们应该说这就是人类的存在,或者说是基于现实根据的人类存在吗?

        并非如此一一如果是麦克白,他会这么说。因为他 是 "已经下手了" 的男人。他已经无法回到任何地方。应该说,他已经不再想回到任何地方了。想要他者了解的 "真实的我",在他那里已经不存在了。所谓的真实,如今就是在这里与麦克德夫作战。他最后的战斗是免于希望和绝望的人类单纯明快的行为。但是或许可以说,他摆脱女巫的圈套太迟了。不得不付出牺牲却又是徒劳的。但是 "已经下手了" 的麦克白却看到了 "没有下手" 的麦克德夫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到的某些东西。 那是只有他才能获得的认识。

        麦克白放奔了与女巫的斗争,但与此同时,他拒绝了能够从女巫那里得到的麦克德夫的邀请。他拒绝的是认为自己的存在无意义这种思考本身,他拒绝的是必须对自己赋予意义这件事本身。他最后逃脱的,是所谓 "悲剧" 的圈套,是通向和解的装置,这个装置上设定有自己与世界间表面上的距离。他拒绝了 "悲剧"。但是,连 "悲剧" 都拒绝了,我们还能称之为"悲剧" 吗?或许如此也未可知。然而如果是那样的话,可以肯定,我们没有摆脱 "悲剧" 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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