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6-21 04: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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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书籍
#1 - 2024-8-6 21:47
(Time to mix drinks and change lives.)
#1-1 - 2024-8-6 21:47
FISHE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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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とレモンとオーバーレイ 論:都市與乏味-驅散夏日的檸檬炸彈

Author: 李佾學


(紺野紗耶香/西島沙樹)

1.
我就像是一個看東西看出重影的醉鬼,不得不從同一個現實中看出兩個表象。一個閃耀著理想的光輝,另一個則背負著絕望的黑暗。而當我試圖看清它們的時候,它們卻又合二為一,重歸於乏味的現實。只要不下雨,引水竹管很快就會乾涸。而我的耳朵也會在某些日子裡變得格外遲鈍。有花開便有花謝,不知從何時開始,引水竹管的神秘也漸漸地煙消雲散了,我也不再在它的旁邊駐足。不過,每當我漫步登山經過這裡,仍然禁不住去思索自己的命運。

「乏味是永恆的困境。生命與絕望如影隨形。」——梶井基次郎
在西歐都市中,不只辦公大樓,就連公寓、商店、餐廳等提供市民從事各類活動的場所,也都是面對著主要街道與廣場匯集林立,創造出繁榮熱鬧的都市空間。有別於此,在以東京為首的日本各地都市,這類主要街道普遍因為地價高昂而轉變為高樓林立的商務空間,使人們失去了休閒放鬆的去處。…雖然現在東京已經進入了經濟低成長的時代,但仍持續推動著都市的改造計畫,讓以往紛然雜亂的空間漸次消失在都市的表層部分。不過與世人深層慾望、隱私相關的都市臟腑空間,著實難以被輕易地除去,於是便轉而在大樓的間隙覓得一席之地…——陣內秀信

「 — — 紺野紗耶香。我的委託人。任職於知名企業,好像在玩INS的女人。漂亮的人。夏日一結束就會死的人類。異世界的居民。」,在此與其後持續出現於本作的「異世界」一詞之頻率無論從心境或修辭的維度來看都必須說是一種「過度」,必須從另一種視點才能獲致它於本作蘊含的「可能性」。「紺野小姐有些不解地歪著頭。那一瞬間,我心底一沉,又一次切實感受到了我們階層的不同。……只要辦好手續,即使休假也是有薪水的。她一定不知道,有些職場不存在這種對她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理所當然的制度。」,紗耶香在此的「不解」顯示帶薪假之於她已是一種加以問題化才顯得奇異的「日常」風景,但在沙樹的日常中有足夠過活的薪水卻已可算是奢侈。「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符合夏日風物的事情了。只是待在開足冷氣的便利店裡,年復一年做著同樣的工作。我呆呆地望著玻璃牆外。」,另一種日常下的沙樹為了生活而必須持續在充滿冷氣的便利店中打工,作者由此並非是要建構個人「生存艱辛」的一元化現實主義視點,毋寧說那種新自由主義典範的立場無法看到的恰是「現實」本身,有著才能以及努力的沙樹在「無論擁有多少技能,缺乏運氣和人脈的話也會趕不上潮流。」的感想中便是從意志之外的疆界指出了生存論視角下的「現實」在歸因上帶有一種「欺瞞」。當都市東京迎來明媚夏日時,沙樹的無法參與也應視為一種都市風景對她的拒絕。如陣內秀信所言,東京的「表面風景」乃是為高地價與商務用途所塗抹的空間,這些性質也是都市的規範性「存在條件」,缺乏財力的沙樹因而便無法成為都市表象的一部分。「如果只看外表,這個女人明明是個雜誌剪報一樣的量產型三十歲簡約風成年女人(不過容貌確實很漂亮)」,紗耶香與她相反的浸透了都市均一化的氛圍,兩人的心理「距離」在此是藉由空間上的「位相差」才得以生成,性質上根本不同的兩人帶有的非物理「隔閡」也唯在次元維度上表徵空間差異的「異世界」一詞能夠加以指涉,本作的故事之所以可能則是源自這個詞於同一水平線上的延伸。

「我今天遇到的這件事,正是荒唐這個詞的真實寫照」,沙樹在全文開頭以此感想回應紗耶香在自殺後要她於葬禮朗讀遺書的委託,她認為年輕貌美的紗耶香委託陌生的自己作這種事十分荒誕,但東京的都市配置卻賦予了這種荒誕以具體的「現實基礎」。「說實話,房租和生活費都很勉強,我現在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住。但即使要搬家,必要的花費還是不夠。」,此段以及宮原都的漫畫版都確認了沙樹居住的場所乃是於面向街區之出租公寓,在東京的意義上她位居的則顯然是作為庶民生活區的下町,這種在關東大地震後由同潤會影響而設的公寓具備的實惠性質也相當符合她的經濟能力。「而收入的大部分都來自這個誰都能做、並不是非我不可的便利商店兼職。」,沙樹在如此描述自己時暗示的便是她對遭到「平均化」的厭惡,從這個意義上公寓予以住者的「可替換性」讓沙樹的日常以這般聚集生活意義的困難為中心構成一種困頓,但也是此一空間具備的「非定住性格」才讓沙樹不會也無法藉由安居被架構進都市。「近來,在這些下町的同潤會公寓周邊,出現了許多利用工廠舊址所興建的高樓層華廈。只是這些華廈大多採用相同的設計,不重視與周圍市街環境的連結。」,陣內秀信描述的華廈正是紗耶香於本作的住宅,它與公寓的鄰近使沙樹在本作終章時能迅速趕至紗耶香身旁阻止她上吊,而陣內於此指出的華廈之「無視脈絡」性格則更為關鍵。換言之,華廈代表的生活風格與其他住宅並非是在階序的遠近法上被劃分,它與街區和公寓的關聯實為錯落無序的交插。華廈與後兩者從根柢上有異的空間性質於這般的住宅景觀劃出了「次元」的差異,而在物理空間上比鄰而居的設置則將居民在生活中遭遇「能夠無視自己日常限制」的人的可能性化為了現實,能無視錢財的紗耶香便是在這種背景遭遇了貧困的沙樹從而開啟了本作的故事。「 — — 我的世界可是相當無聊的哦」,紗耶香在沙樹詢問她生活時給出的回答指向了從根本上困擾她的乏味,此種華廈的安定生活帶來的結果正是國分功一郎藉整理海德格梳理出的「第二形式之無聊」:

在第二形式的狀況中,主體被置放的狀態是,其所面臨的狀況同時讓人無聊,但這個狀況原本就是殺時間的活動。因為這個狀況本身就是為了殺時間被創造出來的……在第二形式中,並不存在著特定的無聊之事/物,而是在面臨某種狀況的時候我們感到無聊。此處讓人感到無聊的事物,具有「我們搞不清楚其真相」的性格。因為身處在搞不清楚其真相的狀況中,我們不會為了尋求值得做的工作而東張西望來回尋找。我們一邊談話一邊配合現場氛圍跟周圍的人打成一片。任由自己與他人打成一片。人云亦云,採取隨波逐流的態度。在此種態度之中,探求什麼、藉由探求所獲得滿足的心情,也會完全被消磨殆盡。——國分功一郎

「(難道說…)這個人從小到大,只有這樣才能喜歡上什麼東西嗎?在沒有理由的情況下,她從來沒喜歡過什麼、喜歡過誰呢?難道她無法接受無緣無故的喜歡?…」,沙樹在與紗耶香接觸一段時間後明白了她違和感的來源,她發現紗耶香在敘述喜好時總是以能否達成一種目的為基準,換言之就是她未曾也未能在沒有價值「中介」的前提下觸碰這個世界。「我們的世界被分隔成兩層。我們之間,隔著一層淺淺的薄膜。」,沙樹在與紗耶香的關係中感受的隔閡從這個意義上也指涉了紗耶香與世界之間的價值之「薄膜」,紗耶香在自述中表明她在被灌輸「好」的價值後按此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過往則正是這種「薄膜」之慣性的來源,而此處的關鍵則是要將描述她乏味根源的「意義缺乏」加以具體化為一種「論述」。在國分的整理中,一個為了遠離無聊的活動反而是可能使人感到無聊,他以「不知真相」描述的悖論式結果具體來說首先有著將一個先驗的「價值/目的」賦予活動並以其為體驗對象的特徵,他所謂的「消遣」就是這種特定活動中內含的「形式性質」。然而,本質為「主觀性體驗」的「感受範疇」價值並不是一個只要進入就能獲得的東西,那裡缺少的「主觀性維度」使得被承諾的價值仍舊只是外在於紗耶香的一種功能性之物,她由此產生的功能性世界觀也就讓她從根源喪失了對世界的感受性「意義」

存在於華廈空間需求的財力讓能使用它的住戶自動有了「定居者」的性質,梶井基次郎所謂的「乏味」困境即是從這種安定性中生成,而從這種「被困住的感覺」逃離則正是紗耶香選擇求死的動機根柢,無論是將其指為精神疾病或視她的痛苦為不夠「重要」在此都只會是一種忽視整體存在境況的倒錯之論。「導致某人想要自殺的原因,往往與每日發生的事情有關…有太多時候人們會以為自殺只會發生在不尋常的情況下…事實並非如此。」,羅里·奧康納的自殺案例研究指出了自殺的起因並不限於重大而壯烈的理由,它可以是因為失戀或因為失去工作,甚至失眠都可能造成自殺,這些起因都是一個人在生活中完全可能遭遇的問題。藉著它們作為基礎便會發現,對一個自殺起因表示「輕視」除了將他人的痛苦非倫理的量化之外還包含將自殺者「他者化」的意圖,那種將自殺視為「非日常之事」的想法首先是一種藉著將自殺從生活中排除來確認自己並無自殺風險的「防衛機制」,而在更根本的意涵上這種想法掩蓋了日常本身成為「問題」的可能並使其成為不證自明之物。「人只要活著,錢包就會越來越癟。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此寬慰自己的次數越來越多,也有什麼在這個過程中被一點點地磨去了。『好痛…』」,沙樹在東京的生活中每日都在足夠與迅速用盡的錢財問題上掙扎,她在與紗耶香的交談中顯示自身亦有過自殺的念頭,而這個無法保障人性尊嚴的「日常」無疑會是原因之一,如果只在特殊範疇上看待自殺,這種環境的壓迫性將因為「安居者們」的主觀體驗而永遠不會有被置於前景的機會。

「房間深處有一道孤零零的門,無論何時過來,房門總是緊閉著。(……那間房間是做什麼的呢)」,在紗耶香的家屋中有一個房間從未打開。沙樹在文中大部分都無法判斷紗耶香的想法,她也持續強調她無法從紗耶香的眼神中讀出「感情」,換言之就是紗耶香很少洩露出她的深層。無論是紗耶香還是她身為都市人的華廈家屋都有強烈的「視覺印象」,她「不可視」的部分從沙樹將她「展現」的家屋面貌與生活同外貌一起把握為「都市印象」的認知來看,將這個唯一「不可視」的房間理解為她閉而不顯的真實感受是合理的,華廈作為「空間」的特質便是體現在此處。「打開上翻式的門,裡面是一間純白的房間。空空蕩蕩的寬敞房間里,僅有一架三角鋼琴,別無他物。」,這個表徵紗耶香內面的房間以「空白」彰顯自身符應的正是紗耶香偶爾洩露情感時被捕捉到的「虛無」「確實很傻。無論是生活,還是人生,還有每天渾渾噩噩不斷重複的日常,都是這樣。讓人忍不住想,這樣的生活還得持續到什麼時候呢?」,沙樹對於能夠隨意送她昂貴項鍊的紗耶香深感自卑而向她惡語相向,她不曾料想到紗耶香本人從根柢上厭煩的正是這種都市生活,沙樹在作品中感到與她能相互理解的時刻便是像此處她因對表象化生命感到毫無意義而流露「空白」與虛無之時,但做為本作絕對第一人稱視角的她在大部分時候都仍是在對於「表象」進行認知,其中包含著她對「印象」的敏銳感受:

初夏的咖啡館,灑滿陽光的窗邊座位。玻璃杯裡的冰塊反射出七色光芒,映照在眼前的白皙臉龐上,將其染成了閃閃發亮的複雜顏色。我出神地看著那薄膜的美麗光斑,用吸管吸了一口杯裡的冰咖啡。身後是吵雜的人聲和靜靜流動的背景音樂。
稍長的披肩髮染成惹人喜愛的顏色,髮尾微捲,塗著米色系唇彩的雙唇緊張地抿成一線。真是個美女。
給我的第一印像是『應該在玩INS』,接著是『休息日會練瑜伽,還會照著低碳水食譜烹調飲食』。不過我絕對不會把這些想法說出口就是了。
蔥白似的指尖捏著薄荷檸檬水的吸管,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指甲塗成通透的淺咖啡色,與髮色相得益彰。裝飾在美甲上的亮金粉與珍珠在七月的陽光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無論怎麼看都是美甲沙龍的手筆。

「無論哪一種象徵性的自然描寫,根基皆在於寫生。」,川端康成在此使用的「寫生」並不能從通常意義上理解,他要說的並非是「如實摹寫」,從包含觀察者的動態認識去描繪出景致帶著差異的生命才是他所謂能意義化為「象徵」的「寫生」,而這完全可以用來敘述Ru用沙樹的視野描繪的這段景色。從表面上看這段文字不過就是「風景的發現」,但那全然無法解明這段文字帶有的「動態感」。描述文字從捏吸管的動作引向指尖而最後聚焦於紗耶香的美甲,這種由廣到細部的描繪若無沙樹視線的牽引則無從成立,Ru在以此避免僵化描述的同時也明確的指出了自己正在描寫的並非普世的景色,而是西島沙樹這一角色眼中的「現實」,從這個意義上本作顯然也能稱為大塚英志所說的「角色小說」。「作者的主觀意識分散為無數客體,躍入客觀對象中並令其躍動。」,川端對於「新感覺」文藝的進一步論述指出了以主觀意識進行的描寫將賦予描寫對象意義,像「美麗」的價值判斷與的顏色認知都是這種意義化的描述,這種描寫的關鍵性則在於它對符號意涵的判讀能力。確然,主觀意識的認知會在對象上看出意義,但在更高的維度上何以對象的某些特徵會被解讀為特定的「印象」則顯然來自空間的特性。當沙樹以『休息日會練瑜伽,還會照著低碳水食譜烹調飲食』描述紗耶香時,她在她身上看出的便是「都市」賦予的都市人符號,而這正是源於以「符號認知」先行處理認知對象的主觀意識。在此,感受著表象的沙樹在對於他人的觀察中也投注著她對於都市東京這一「文本」的認識。

2.
那巨大緊密而均等的夏日陽光,迅然地降臨在萬物之上。……我覺得這同樣的太陽,與已經流逝的時日和年月,以及所有的腐敗與摧毀是相關聯的。當然,太陽必定是鼓舞士氣似地照耀著:將要出擊的飛機的機翼、如林的刺刀、軍旗上的刺繡;但它照耀更多的是,從肉體不斷淌流而出的熱血,聚集在傷口上的銀蠅的軀體;它還掌管腐朽敗壞,主宰著熱帶的大海和山野上諸多青春的死亡…… ——三島由紀夫
一團難以名狀的不祥陰雲始終沉重地壓在我的心裡。說不清是焦躁還是厭惡-就好像是喝酒以後的宿醉……就在我握住檸檬的那一刻,似乎那始終沉甸甸地壓在我心裡的不祥陰雲便漸漸消散了,我無比幸福地走在街上。那般冥頑的愁雲竟被這樣一顆小小的檸檬化解掉了-或者不得不承認這世間有玄學存在。如此說來,人的心靈實在是一種難以揣度的東西。那顆檸檬的清涼感覺無可比擬。當時我的肺病惡化,身上潮熱不退。…或許就是因為發燒,當那股涼意從掌心沁透全身時讓我感覺那樣舒爽。——梶井基次郎

「『在大雨停歇前都縈繞不去~,至今你仍是我的光芒~』昏暗的卡拉OK房間裡迴盪著紺野小姐的歌聲。」,米津玄師那名為『Lemon』的歌曲在此處的登場無疑是本作在大量出現的檸檬產品之外對於標題的進一步呼應,但本作與這首歌的關聯並不僅止於此處的彩蛋。「如果只專注在死亡上,是絕對沒辦法表現出死亡之美的。如果「死」這種東西就在那裡,反而要用曖昧的手法去呈現。歌詞裡也是這樣,透過『描摹輪廓』就會有東西浮現。」,正如米津在訪談裡所言,他在創作這首以死亡為主題的歌時採取的切入點是從「死亡」對一段關係的「影響」「自那以來便無法 如願地找回平靜」就是這樣一句以「生者」對亡者逝去的感受作為視點的敘述,以紗耶香的「死亡」牽動作為主視點之沙樹心境變化的本作秉持的正是如此的方法論。「看著躺在旁邊的紺野小姐。這個笑得瞇起了眼睛的、漂亮的人。我無法理解的人。還有 — — (……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的人)…紺野小姐將會隨著這個夏天一同逝去。」,對紗耶香而言不過是一個必然的死亡在沙樹重視她的視野下才有了所謂的「限期」,在一般意義上指代「生機」的夏日藉此處以及奪去沙樹生命力的暑熱性質可知其是以反面的「死亡」意涵被使用的。當三島指出太陽照耀更多「死亡」而非生命力之時,他的直覺從本作對「貧困的多數人無從享受夏日」之描繪來看實乃無比的正確。

「殘存於心久久不散的 苦澀檸檬的香氣」,米津在歌曲中以這句呼應歌名的歌詞描繪的生者感受也完全就是紗耶香帶給沙樹的體驗。在「苦澀」之外,以超規格的金額和檸檬浴鹽讓沙樹脫離暑熱之苦的她同樣帶來的是「清涼」,本作的「檸檬」意象在更為根本的意義上因而是來自梶井基次郎的同名短篇,檸檬在他那裡正是以一個對抗熱疾的象徵而登場的。「無論是生活,還是人生,還有每天渾渾噩噩不斷重複的日常,我都受夠了。再也不想繼續下去了。(真想把這樣的世界全部毀掉)」,沙樹對於日常整體的厭煩在此提示出了另一個關鍵,也即「檸檬」在梶井的小說中作為「炸彈」的運用方式。在梶井這篇以自身心境為藍本的作品中,他在丸善書店以及其他要求財力的場所都感受到了壓力,換言之就是他遭到了空間的規範所制約,在這一點上他與本作的主角們共通的都為「階級」問題所困。「有時我走在這樣的街道上,會努力激發自己的一種錯覺-這裡不是京都,而是數百里外的仙台或長崎。」,這種從整體上置換空間配置的思考之所以關鍵是因為它提示出了梶井空想中的「顛覆」付諸實踐的可能,而在那之前則需先將目光置於他的「炸彈」:

我突然想起了袖兜裡的檸檬。我將各色畫冊胡亂堆在一起,然後試著把這顆檸檬放在書堆上面。…我感覺心裡一陣發癢。「就這麼走了吧?對,走吧!」然後我便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走在大街上,那種癢酥酥的感覺不禁讓我笑了起來。想想就覺得好笑:我就像是一個怪異的炸彈客,在丸善的書架上安裝了一個閃著金光的可怕的炸彈,再過十分鐘,以丸善美術書架為中心的區域就要發生一起大爆炸了。
我任由想象徜徉。「這下子讓人喘不過氣的丸善也要灰飛煙滅了」。
—— 梶井基次郎

「不通知任何人,也不辦手續,把名字、工作,一切都拋在身後,搭上電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結束,說不定會永遠持續下去。你願意跟我一起,試試這麼一趟『旅行』嗎?」,紗耶香在最後的選擇是邀請沙樹一同踏上捨棄日常的旅行,「不再回來」的暗示則讓這個計畫無法被視為對尋死的「放棄」。如果日常構成了侷限,那就將它引爆吧!無視步驟而直接從另一個範疇將日常全然推翻的紗耶香與沙樹所踐行的正是梶井的檸檬在「炸彈」面向上的「直接」性,這種「顛覆」之所以能夠達成則是源於日常空間與路徑的「偏移」。將不同「次元」的兩人得以接近的物理空間固然是必要的基礎,但兩人藉著重新「閱讀」空間達成的意義之塑造才是「顛覆」之所在。「我漸漸不再畏懼豪華又昂貴的咖啡館,也學會了如何在高檔餐廳使用刀叉,記住了時尚餐具的生產商,還知曉了可以出現在商務場合的辦公休閒裝的顏色搭配。」,沙樹如此的感想顯示出她脫離了既有的空間規範,但這也絕不是在說她就這樣擺脫了貧困階級,而是她與紗耶香這段關係的「性質」賦予了她們行經的場所屬於她們自身的「意義」,紗耶香來到沙樹的家因而也是在「契約」的意義上進行的接觸。

「這個與紺野小姐一起用心度過的夏天充滿了新鮮,一路上都是讓人眼前一亮的光景,絢爛得讓人懷疑這是不是現實。」,在直觀的意義上沙樹如此的感想是由於紗耶香讓她體驗到了她原本不可能有的生活,但更精確的加以注意便能發現這與她們共同行經的場所性質無法分離。無論是最一開始的咖啡廳還是書店,抑或是後續的河岸以及最終的電車旅行,甚至是沙樹的公寓,這些空間無一不是位於「交界處」之上且並無「定居性」。易言之,這些空間的規範都並不連結於根本上的身分,超越一定物質限制之後這些規範也就能被全然的反轉,由此彰顯的便是一種自由的「烏托邦」,沙樹在這個無視了階級限制而穿越無數場所的夏天所感受到的「夢幻」感也正是這樣的東西。在非定居性之外,兩人行經的空間也基本是能「共同使用」的非個人性場所,那裡蘊含著紗耶香在空虛之中唯一渴望之物:

「……我本來是想練習如何傷害一個人的」
平靜的聲音,彷彿是在講述別人的事情。紺野小姐用清冽的聲音問我,你還記得嗎。
「梅雨季剛過那時候,某一次深夜的直播裡,你發飆了對吧」
我還記得,當時有個惡劣的黑子故意挑事,大放厥詞說什麼像你這種活得如此悲慘的底層聲優,想接到工作只有出賣身體一條路。我實在沒辦法當作沒看到,哭著把那人罵了一頓,把好些死忠粉都嚇得不敢發言了。當然這個直播最後是沒辦法留檔的。
「我只是隨手點開了個人頁面最上方的那個影片」
打開那一瞬間響起的怒吼聲把我嚇了一大跳,紺野小姐說道。
「本來隨便找一個人就可以了,但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了」
她漫無焦點的視線慢慢轉過來,凝聚在我身上。光滑的表面映出我的身影。
「如果是這個人,說不定會為我而哭」
額頭被碰了碰,我抬起頭,在極近的距離上對上了紺野小姐美麗的視線。
「沙樹小姐」
「啊 — — 」
即使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上,我還是沒法從紺野小姐的眼裡讀出任何資訊。我怎麼都無法弄清楚這個人。
(可是--)
她這麼做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極大的滿足。紺野小姐眨了眨眼。儘管如此,儘管我對紺野小姐仍然一無所知。
我卻有種感覺──隔開我們世界的薄膜,正在緩緩融化。

「我比自己以為的 還更加深愛著你」,正如米津於歌詞所描述的一般,沙樹這種表面疏離實則無法對他人視而不見的倫理性存在實有著深刻的情感。當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協助紗耶香的死亡時,她湧現的強烈罪惡感便是來自這般的存在感覺,她在同一條延長線上才因而無法將黑粉的言論視作一種技術性概念加以打發。在遭到形式化價值規範的紗耶香看來,沙樹這種將人當成「人」來看待的態度無庸置疑的正是碰觸「世界」的接點本身,她找上沙樹的理由因而可以視作在世界上以「死」留下真實情感之「痕跡」的願望,這並未轉化成求生動力則是因為「真實」的缺乏在她的日常中是以環境的整體被提示出來的無法逃離之困境,無法意義化世界的她也就只能意義化自己的死。「電車慢慢停下來。我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拎起包包。車門打開,外界的空氣湧入,鼻腔裡頓時充滿了秋天的味道。」,夏日於結尾已然遠去,所保留者唯有「清涼」。即便紗耶香並未表明自己就此打算「求生」,她還活著的事實正是夏日的死亡之「規範」遭到掙脫的證明,從末尾則可以明白沙樹不計代價的真情以及挽留行動促成了這樣的結果,沙樹如此的直接行動也在超越兩人階級隔閡的意義上成了突破空間限制的「炸彈」。至此,檸檬已不再苦澀,它也不再只是空想。梶井文學將檸檬視為解體日常的突破口,本作從劇情上承繼了這樣的象徵,然而Ru並不僅止於否定日常。巡遊於都市文本之中,她所描寫的兩人互動無一不承載著空間話語的銘印,而兩人的旅程則揭示了從這些話語中偏移的現實可能:

對於日常生活保有質疑是可能的,梶井藉埋下「檸檬炸彈」而留給現代都市的就是這樣的「希望」,將梶井的火種重新發掘出來的則正是本作-『夏とレモンとオーバーレイ』。

參考資料
1. Ru:『夏とレモンとオーバーレイ』。
2. 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全集』〈全3巻+別巻〉,(筑摩書房、1999年11月10日)。
3. 陣內秀信:『東京の空間人類学』,(筑摩書房、1985年)。
4. 國分功一郎:『暇と退屈の倫理学』,(朝日出版社) 2011、増補新版。
5. 前田愛:『都市空間のなかの文学』,(筑摩書房、1992年) 。
6. 羅里˙奧康納:《我不是想死,我是想結束痛苦:人為什麼會自殺?》,林巧棠譯,麥田出版2024年版。
7.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集』(随筆·批評集),(改造社、1934年10月)。
8. 三島由紀夫:『太陽と鉄』,(批評 1965年11月-1968年6月)。
9. 米津玄師:『Lemon』兼訪談:http://alicepika.blog.fc2.com/blog-entry-689.html
10. https://twiman.net/user/1044881154371997697/1583442128507932678